女子给母亲做心理咨询时 录到父亲家暴视频

摘要:35岁那年,李娟做了一件特别的事,为自己的母亲进行“心理咨询”。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,长期处于被控制与逃离的对抗中,为了阻止她结婚,母亲曾藏起户口本,最终引发冷战。

李娟试过一些方法,想找到母女关系里的问题,都失败了。后来,她瞒着父母远嫁海外,问题并没有因为距离而消失,始终困扰着她。去年,李娟决定通过制作家庭纪录片和心理咨询的方式,走近母亲。

拍摄中,她第一次真正听见母亲诉说婚姻中的委屈。也逐渐明白,母亲过往的控制,是把自己当作了失败婚姻的救命稻草。在“看见”母亲的过程中,李娟也进入了自我疗愈。以下根据她的讲述整理。

文| 吕煦宬

编辑| 毛翊君

一朵花,两个人,几只飞鸟

结婚出国前一两年,我试过戏剧治疗,想找到母女关系里的问题。我跟导演讲了我妈藏户口本、不让我结婚的事,导演和另一个演员把这件事演了出来。

演到争执时,“我”冲着“母亲”说,你的婚姻是不幸福的,你有什么资格去说我?看到这里,我哭了出来,这是我想但不敢跟母亲说的话。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想跟我妈靠近,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看不起她,嫌弃她的懦弱。也觉得她自己的婚姻是不幸的,所以没有理由干涉我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跟妈妈的沟通模式是存在问题的。我总觉得她很容易踩到我愤怒的开关,说着说着就吵起来,无法平静沟通。我大学学的是广告传媒,刚转行做心理咨询时,经历过一个探索期,找到方向后,打电话分享给我妈,结果她说,“女人不要把事业看得太重,要好好想想你的感情,你的婚姻。”

那一刻我非常失望。婚恋是我跟她最大的矛盾,我接近30岁时,她加紧催婚,打电话时不时就提起这件事。那时候,我有个交往了4年的男朋友,是外国人。她觉得我挑的人不好,一直要给我物色对象,说只有我跟她介绍的人在一起,才同意我们结婚,否则不会出席我的婚礼,得不到她的祝福。

最极端的是,她怕我偷偷结婚,把户口本藏了起来。从那以后,我们还是会偶尔打电话,但我感情成了话题的雷区。我感觉两个人从开始时的互相吼变成冷漠,更心寒。

我的人生是不符合爸妈期待的。初中开始谈恋爱,毕业后在上海的广告公司、传媒公司工作,后来去电视台杂志部当双语记者。2019年后,我成了freelancer,有机会在不同国家生活。但在爸妈眼里,我是很糟糕的。

上大学选专业时,我爸给我填汉语言做第一志愿,想让我以后回老家西安做老师。他经常说自己对我的投资失败,还会拿我和已经结婚生小孩的同龄人比,说“你看你把人生都过成啥样子了”。跟我妈吵得激烈的时候,她让我把我从小到大花的钱还给她。我总觉得他们给我的是有条件的爱。

我全世界到处跑,她只能接受,但内心是希望我在身边的。去爱尔兰前,爸妈来上海看过我。后来我妈跟我说,“(如果)早知道你去哪儿,我当时去上海就应该把你绑起来,让你别走。”这种不信任让我感受不到爱。

想到用心理咨询的办法打开妈妈,是因为看到了章梦琦导演的一部纪录片。印象很深的一幕是,她把母亲在产房里的照片投影到一面大白墙上。墙上是母亲躺在床上张开的双腿,她就在这中间跳舞。

这个画面让我很震撼。我主要是做艺术治疗的,用“有形”的艺术来命名自己的感受,让模糊的情绪变得清晰,是帮助来访者释怀的第一步。

但对于我妈,太正式的话,怕她有抵触。去年三四月份,回国看爸妈,恰好看到家庭影像工作坊在招募,就想这个契机,正好探索一下我和我妈的关系。但整个拍摄,都没有告诉家人我在拍纪录片,只说想拍一些影像,以后想家了看一看。

跟我妈提议双人作画,说的也是“我们来玩个游戏”。我拿了一张A4白纸,跟我妈说,咱俩都不要说话,就在纸上交流。我画完停下来,你接着画,没有主题限制。这一般用于企业里的交流和培训,为的是让作画的两个人知道,每个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,会存在信息差。

我妈先用粉色铅笔在白纸右下角画了一朵花,我接着用绿色铅笔画上了花的根茎和草地。她又在草地上画下了两个人,一大一小,牵着手。我在人的身后画了大山,她又在天空上画下几只飞鸟。我问她,画的是啥?她说,“你应该能看来吧,你像小草一样长大了,飞走了,飞高了”。

女子给母亲做心理咨询时 录到父亲家暴视频

和妈妈一起作的画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这次画画,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以前妈妈对我看似控制的行为背后,有更深的渴望和恐惧。她像戴了一副墨镜,在她的世界里,看到的都是我想逃离她的信号,像侦探一样捕捉我每一个看似要远走高飞的细节——

她会说,我吃饭时筷子拿得远,以后也嫁得远;这么多学科里,就英语最好,一定另有企图。她不理解我待在上海,说有什么好的,无非就是楼高点、人多点。我环游了半个世界,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,“最终还不是要回到故乡”。

有次我妈生病住院了,我从上海回西安看她。她见我第一句话就是,为什么我(当时的)男朋友没有给她打个电话问候。第二天,我让男朋友给她打,我妈又说,他不是主动的,肯定是我跟他说了。

现在回忆起来,我和她关系最僵的那几年,刚好是她处在更年期。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妈妈去看,而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人,看不到她的需求。

女子给母亲做心理咨询时 录到父亲家暴视频

妈妈在“咨询”中陷入回忆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看见即疗愈

想要走进我妈,跟我过去一两年的生活有关。我和我先生在上海认识,谈恋爱一年半后,他因为工作要回爱尔兰。我们不想因为异地断掉,选择结婚,我跟着他去了爱尔兰。

结婚我没告诉家里,怕我妈生气,也担心她不理解。刚到爱尔兰一个月,发生了一件事。我先生忘记帮我在他租的房子里登记入住,我去前台拿快递,对方跟我说:“You don’t belong here.”这句话很平常,对方也是公事公办,但我一下子就哭了。

从毕业到上海工作,我很少待在家里,只有春节回去。一个人去了大几十个国家,全世界跑,有自由的感觉。但到了三十多岁,结了婚到国外生活,反倒让我思考,我的归属在哪里。小时候,父母经常为了小事吵架,充满矛盾和争吵。我觉得我一直在逃离这个家。

我妈二十六七岁结了婚,跟着我爸学裁缝,经营裁缝铺,又一起搞室内装修,她也跟着到施工现场干活。放暑假的时候,我去工地上看他们工作,挺辛苦的。她是我们村里少有的出去挣钱的女人,大家都觉得她强势,认为我爸什么都听她的。

但实际上,我妈是关系里弱势的一方。每次我爸脾气上来,会动手打我妈。但最后去道歉、求和的也是她。我劝过她离婚,但她说为了我和我弟,不会离开,她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能去哪儿。我对她,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,觉得她很懦弱。

我大学毕业一两年时,爸妈想让我“匀点钱”给我弟在西安买房。我当时是月光族,没有这个能力,拒绝了他们,我爸非常生气,认为自己作为长辈都开口了,怎么能被拒绝。他有两年都不跟我说话,我给他打了很多电话,他都不接。我妈会背着我爸接,担心被他知道。

这是我觉得我妈懦弱的地方,我对她的情感很复杂,有一层是我不想成为她这样的女人。在拍摄的第二周,发生了一件计划外的事。我用电脑录课,之后就跟朋友出门吃饭了。回来后,在录音里听到了爸妈争吵的声音。

是一件小事。我爸给我妈买了条不便宜的围裙,我妈抱怨说买那么贵的干嘛,又不需要。我爸觉得我妈没有感恩他的这一份心意,开始生气。接着我就听到摔盘子的声音。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他们经常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吵架、打架。

十多分钟的争吵,我没听完,就拿着摄影机跑到厨房,我妈正在包饺子,嘴角边上明晃晃的一道伤,还说“哪里有伤?”她背过身子,抬起手用袖子擦眼睛。对着镜头,她埋怨我,担心我爸会以为是她告状。饺子做好,我妈还让我给我爸端过去。

女子给母亲做心理咨询时 录到父亲家暴视频

争吵后,妈妈在厨房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我爸待在卧室看手机,我拿着摄影机,问他发生了什么,他不说话。我又去问我弟,问他为什么不管一下。他说,我爸就是那种人,能咋管他?以前我的态度和弟弟也一样,对爸妈的争吵感到漠然。

但这一次,摄影机好像给了我勇气。像艺术治疗中,有来访者、作品和咨询师这样的三角关系,我仿佛有了武器。吃饭的时候,我和我妈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。我想让她告诉我,究竟发生了什么,我妈就是不说。僵持了有20多分钟吧,我就哭了,我对她说,我想要保护你。

他们吵完架后的一天,我爸就回郊区的家了,我妈也要回,我拦下了她,跟她在沙发上聊天,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,去年他俩有没有打架,我妈没有回答,说了一句,“谁都不能保护你,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。”我说我当时小,保护不了你,现在长大了可以。

我妈这才开始讲起在婚姻里的处境。她说自己在外面受了委屈,我爸不仅不站在她那边,反而数落她。我爸是一个根本不会“看见”她的人。那些事她没跟别人讲过,只能咽进肚子里。

是这个时刻我才理解,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抓住我。因为她在婚姻里靠不住丈夫,又离不开,她把爱和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。她越想抓,我越想逃,成了一个死循环。

这次和我妈的沟通,特别平静。那个曾经长在我身上的“愤怒开关”好像被我拔了出来,放在我俩中间。她可以按,但我不会生气,因为我把这个开关当成一个独立于身体外的东西,去看见它了。我觉得在我之前的人生阶段,更多考虑了自己的事业和感情,所以才会被当下的愤怒蒙住眼睛,不去看见和理解。

有句话叫“看见即疗愈”。我在了解母亲的过程中似乎看到了我身上有哪些东西来自于她,来自于我爸,这样的模式又是怎么影响到我自己的婚姻。

我爸讨厌看人哭,觉得这是种懦弱。我在亲密关系里也不会轻易示弱,害怕处在关系的下风而受伤。我在跟我先生相处一年后才第一次因为工作,在他面前哭。他当时抱着我,还说很开心我向他敞开心扉。那一刻我才知道,我的脆弱是可以被接住的。

为了更了解母亲,我还用了心理咨询里常用的“OH卡”,一般用来促进自我认知和潜意识的探寻。但我跟母亲说,这是一种神奇的卡牌,能预测未来。

我让她从88张自画像里选出一张“能代表自己”的。她挑了一张黑白色的,眼睛很大,说感觉这是二十多岁的自己,对很多事情有好奇心,会把“事情无限放大”。她说当年跟我爸订婚后去了趟庙里,好奇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,也想小孩能出人头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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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选择的卡牌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我没问什么问题,她就讲起以前读书的经历。她是家里八个孩子里唯一一个考上高中的,外公对她很器重,想让她上大学。但她考了两次都没考上,坐在家里的炕上,看到外面路过去上学的人,她都会流泪。甚至也就这一两年,她才没有梦到高考的场景。在那些梦里,她很慌张,觉得自己这里没复习,那里也没复习。

她主动拿出相册,指着外公的相片给我看,回忆复读时外公拿粮票给她的场景,还责怪自己情商低、各方面条件都不行,辜负了外公的期待。她说了快半个小时,边说边抹眼泪,到最后问我,“接下来是啥?”

一场探戈

让我妈抽OH卡的时候,我爸也在旁边。他是一个特别讨厌情感流露的人。平时我妈受了什么委屈,他都会说,“这是个啥事,有啥好哭的?”但这次,他就一直在旁边听着。

那天抽卡快两个小时,我还问了我妈,她的朋友和外公眼中的她是什么样。总的来说就是勤奋、务实、善良。我问她,这些“别人眼中的你”有没有哪一个是我爸的观点。我妈摇头,说不知道,望向我爸,然后又低下头。

我就问我爸,在他眼中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。我爸没有犹豫,说是好人。我让他别说得太泛了。他加了一句,心没啥,就是爱发火,但对他不离不弃。我想继续追问,他就不说了,坐在凳子上,抿着嘴巴,低头看手机,转着椅子。我问他,你难过啥呢?他摇摇头,还是没说话。这是我长这么大,第一次看到他有情绪,像要哭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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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坐在椅子上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在后期剪辑的时候,我看到了很多曾经被我忽略的、父母婚姻中的细节。我们一家人出去,我爸没戴毛线帽,说热,我妈又给他戴上。他俩站在一棵树的两边,我给他们拍合照,让他们再亲密一些,我爸伸手穿过树枝,去牵我妈。我妈笑得很不好意思,把他的手拽开。

我爸其实在生意上很依赖我妈,碰到客户打电话来,他会塞给我妈,让她去沟通。我妈有时候开玩笑说我爸没有男子气概,接个电话都不敢。叫他俩出去玩,如果我妈不去,我爸也肯定不会去。

我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年,我妈胃出血,被拉到ICU,住了两三个月。那段时间我们三个每天都在医院陪我妈。那时候我问过我爸,如果给他100万,会抛弃我妈吗?我爸说,别说100万,给我一个亿我都不会。

我爸妈一开始觉得镜头很打扰,会说“又开始拍”或抱怨“又偷拍我”,后来他们也习惯了。我爸在人群里跳舞的场面,也是我妈说有意思,让我赶紧拍。我觉得我妈也参与到了拍摄中来。

这部片子在家庭影像工作坊线上放映的时候,我纠结过要不要请爸妈来看,怕我妈觉得我把家事往外面说,也怕我爸觉得自己形象不好,会生气。但我想,拍都拍了,还是把会议链接给他们发了过去,也是这时候才告诉他们我拍了部纪录片。

没想到他们真的来了。我爸的态度挺让人意外的,他在展映后说,知道自己脾气不好,也后悔对我妈做那些事。他讲自己意识到了问题,以后会改。现在他俩还会拌嘴吵架,但是肢体上的伤害是没有了。我妈看完后,讲的话比较官方,说她理解我作为女儿的不容易。

在拍摄到展映的整个过程,我都很担心。没想到当我真诚打开了,去面对我家里这一堆鸡零狗碎的事情后,整个家庭的动力也改变了。心理咨询中有家庭治疗,就像跳探戈一样,只要有一个人的舞步改变了,另一个人也会跟着改变。

女子给母亲做心理咨询时 录到父亲家暴视频

妈妈帮爸爸戴帽子。源自纪录片截图

也是这次回家,我跟我爸妈聊起,之前他们让我给弟弟钱买房的事。那天他俩在卧室,我提起这件事,我爸妈说没想到我还有心结。

他们解释,当时提出那个想法,一是考虑到我弟年纪到了,没车没房,没有人愿意嫁给他;二是想到我如果回西安,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。我妈还说,因为我常年在国外,如果他们出什么事,我弟能第一时间照料,他能帮我尽孝心,我应该对我弟好一点。我现在觉得,他们说的都挺有道理的。

我本来想在拍摄期间,把我结婚的事情告诉他们。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时机,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。最后是在一个非常自然的场合,我说出了这件事。当时,我先生在片子拍完的差不多两个礼拜来了西安,要见我爸妈,这涉及到住酒店还是住家里的问题。我爸妈说,没结婚的话不愿意我俩睡一个房间。我就说,我俩结了。我爸妈说,这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。我说是认真的。

后来我带我先生回家,我妈看到他第一眼,就跑回卧室哭了。我觉得我妈哭是因为,她终于看到那个要带我走的人长什么样了,身上那块肉终于要被割掉了。在我们准备离开西安前,我先生提出想再见一次我爸妈。这一次我妈缓过劲儿来了,很热情地招呼我们。

我也在学习怎么做我先生和我妈之间的中间人,去看见我妈的需求。今年夏天特别热,我给我妈买了降暑用的东西,也跟我先生提到这件事,让他给我妈发个红包,让她知道我们惦记着她。我妈特别高兴。现在她打来电话,也会关心我先生。

说实话,很难靠一部纪录片就达成和我妈的和解,这部片子更像是了解她的一个窗口。有次放映后,一位观众说,她觉得我和我妈之间出现问题,是因为我没有生小孩,所以我不理解妈妈。我当下有被攻击到的感觉。

最近我在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上认识了一个叫做贾斯明·巴雷亚的墨西哥作家,买了她的新书,讲的是她成为母亲的过程。书的背面有句话,“母亲的存在,超越了所有‘开始’的概念。这就是她成为母亲的原因:你无法开始这个故事”。我突然也理解了那个观众所说的话。